关于

让她降落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
 

周涛是外省人,所以到这只有住到董家去。在这里住了3天,周涛就知道董家绝对不是婆婆刁难儿媳,小姑打跑嫂子的正常家庭。大毛虽然很宠周涛,但父亲在饭桌上讲演时,他用轻轻一个“喷”,打断了周涛的插嘴。

 
 

直到第四天,周涛也没有见到大毛的妹妹董卿。每天从早晨7点到晚上11点,所有人在出门上班,看电视,织毛衣之前,都会冲着卧室旁边一扇门叫两声“小卿!小卿!”叫的情绪仿佛是紧张的,又像是叫叫看那人是不是还活着。

 
 

这天大毛去报社之前,又冲着里屋喊了一句“小卿!”那屋看上去不像住人的,门特窄。周涛有回惊叫,“哎呀,那屋真像个储藏室。!”

 
 

“那屋就是个储藏室!”大毛边整理衣服边回过头来答周涛的话。

 
 

董父在看完了今日份额的报纸,最后一个去叫小卿时,母亲已经在厨房弄午餐了。

 
 

周涛有点莫名其妙的心慌,等着这个四天都没有露面的妹妹被唤出来。周涛坐在地上翻杂志,某种信号使她的视线从杂志上升上来。一个瘦高的女子站在客厅门口,她知道她是谁,却不能从容大方地叫她一声小卿。周涛的身高在南方女孩子中已算傲人的了,可眼前的女孩子看上去却比她还要略高一些。她头发及肩,发色略有些不同于常人的棕色,皮肤比周涛平日里见过的女孩子要白上许多,她双颊很尖得削下来,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娇弱的瘦。

 
 

她走过来,对周涛笑了笑,弯弯的像月牙一样的眼睛,很好看。董卿蹲坐在地毯上整理散落一地的杂志,瘦削得几近病态的手指飞快地整理被搞乱了顺序的文件。她身上有着淡淡的草药味道,据周涛猜测,这一定是常年喝中药才能散发出的草木香气。

 
 

“你中午和我们一起吃吗?”母亲罩着个大围裙,在客厅问。

 
 

“不,我有牛奶。”

 
 

三人围餐桌坐下时,周涛见董卿捧着那些杂志进了她自己的房间,然后里面响起收拾东西的声音。周涛问过大毛,董卿在里面怎么透气?大毛说,你没看见门上有个小百叶窗吗?她把自己养的像只蟋蟀。

 
 

父亲正和母亲讨论今天电视上的午间新闻时,董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。她看看正在吃饭的三个人,转身去厨房拿了一袋牛奶和一个鸡蛋。不大一会,里面传出了“咕噜咕噜”煮奶的声音。董卿端出煮好的奶,“咔哒”一声,又躲进她那蟋蟀窝里去了。

 
 

她可真是个怪人,周涛想。

 
 

晚上周涛和大毛散完步往家走,在楼梯间迎头遇见了董卿,董卿穿着红色的连衣裙,更显得她皮肤惨白,许是刚洗完头,她的短发服帖地被拢在耳后。

 
 

“你去哪?”

 
 

“出去走走。”

 
 

“早点回来。”

 
 

“我就去半小时。”

 
 

看董卿远去,大毛掏出钥匙开门。“你妹妹怎么这样生僻?”周涛忍不住问他。

 
 

“这可就说来话长了,一会回去再跟你讲。”大毛近视,晚上出来时又没戴眼镜,他看不清锁眼的位置,正眯着眼往锁眼里插钥匙。

 
 

进了家门,大毛脱下外套便扑上来抱周涛,两个人在激烈之中跑进了董卿的房间。大毛把周涛按在床上,开始脱她的外套。

 
 

周涛觉得不合适,挣扎着要爬起来,“这是你妹妹的屋!”

 
 

“不打紧,一会她要是回来了,就让她在外面等等。”

 
 

旖旎过后,周涛用胳膊勾住大毛的肩膀,“快告诉我你妹妹是怎么了?”

 
 

大毛不禁嗤笑起周涛,着急的样子仿佛还是个小孩。“小卿出生时就早产,是先天性心脏衰竭,那时爸妈条件不好,身边一直带着我,再带一个先天有病的小孩也实在力不从心,就把她一个人留在外公外婆家了,可那时外公家孩子多,顾不得那么一个又瘦又小的跟豆芽菜似的小孩,于是她这病就耽误下了。等我上了初中时,父母才把小卿又接回身边,可病也已经落下了。听县里的医生说,这病若是早治,或许还能有转机,生生耽误了几年,算成了病根了,医生讲她活不过三十岁。”

 
 

“那小卿也知道她活不长?”

 
 

“她心思重,也弄不清是什么时候知道的。她从小不在父母身边,有话也不跟我们讲,只是有一次她们小学运动会,她跑一半时愣是直接倒地上了,大概是那时候知道的。”

 
 

“所以她孤僻也是因为这个?”

 
 

“肯定是啊,换做是你你能活泼的起来吗?我爸那时候在出版社给她找了个打印文件的闲差,她那时候每天早晨按时出门,我们都以为她是去报社上班,谁知道她是偷偷辞了工作,跑到路边去给人家画素描。我爸知道以后差点打死她,骂她混吃等死。从那以后她每天都给家里交饭钱,连喝牛奶都给钱。”说罢大毛努努嘴,“看,茶几上不是放着五块钱呢嘛,这些年也不晓得她是怎么赚的钱的,就靠她那个画画刻章的生意,能赚钱?”

 
 

这时屋里的门被人拉动了几下,是董卿回来了。

 
 

“等会,我和你嫂子在这呢!”

 
 

“你俩回自己屋成吗?”董卿还是一如既往的语气,从她的话语中,听不出心情是阴是晴。

 
 

第二天一早大毛急急忙忙赶去公司开会,董卿难得从她那鸽子窝出来,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播着早间新闻。这是周涛第一次细细端详董卿,她有着几近完美的下颚线,和一对说起话来若隐若现的小梨涡。如果不是因为她这个病,她应该是不缺男孩追的,周涛想。

 
 

晚饭时董卿是第一个吃完的,吃完了,她照例往桌子上放10块钱。董父看着那钱,气就不打一处来,他站起身把钱往董卿脸上甩,“以后你要是再拿钱,就给我从家滚蛋!”周涛正想站起来劝劝,董卿却转身又躲进她那个鸽子窝去了,门锁时“咔哒”一声,让董父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。

 
 

周涛看董卿每天都要出来煮奶,有些心疼她身体这么弱,还要每顿都往外跑。她翻出了一个粉色的小保温杯,帮她把煮好的奶灌进去。“这样即使你以后出门,也能喝上热奶了。”周涛冲董卿一笑,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董卿那瘦的可怜的小脸。想到董卿不爱与人太多交往,她又开始责怪自己不知轻重,不过好在董卿神色如常,倒并没有觉得周涛刚才的动作失礼。

 
 

父母报了旅行团去旅游,大毛跑去上海出差,家里倒是只有她们两个人,老旧的电风扇吱呀吱呀的响,无端扰得人心烦。家里有接近诡异的寂静,周涛最怕没人说话,于是这时由她挑起了新一个话题,“要不要去阳台看看星星,从前在家时我最喜欢看。”

 
 

不等董卿回答,周涛已搬了两把椅子去阳台,为了让董卿舒服些,她特意给她的椅子靠背上垫了抱枕。

 
 

“周涛,你知道吗?我听说地上每离开一个人,天上便会多一颗星。”

 
 

周涛不禁被董卿的幼稚笑到,可她想到董卿的病时,又收起了她那不合时宜的笑容,“我相信吧,一定是这样,董卿以后你想我,也可以看看星星。”

 
 

周涛记不清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,只晓得醒来以后董卿已经不在她身边了,她的身上倒是多了一床褥子。当她踱步回屋里时,看到董卿正蜷着腰,蹲在地上刻印章,逆着光,衬得董卿的眼睛愈发明亮。她没忍心,进去破坏这画一般的场景。

 
 

第二天周涛买了些现成的饭回来,家里依旧只有她们两个人。董卿很快地从碗里扒拉了几口饭,然后从她那风衣口袋里往外掏钱。

 
 

“下回你要再这样,就别跟我说话!现在物价涨得这么快,你要给也好歹多给点啊,这点钱想买我一顿饭?”

 
 

然后周涛看到董卿脸上的红,从耳根直冒到她颈后。周涛想,董卿大概是她从小到大见过最容易害羞的女孩。

 
 

晚上周涛坐在沙发上看杂志时,董卿从她口袋里拿出个小物件,看上去倒蛮新奇。周涛将它翻过面,看那是个蜻蜓样子的胸针。

 
 

“你要吗?”

 
 

周涛不禁有些惊喜,“董卿,你怎么想起送我东西啊?”

 
 

“平时我也没事,在外面刻了这个,想来衬你的衣服,倒也合适。”

 
 

周涛穿上裙子,跑到客厅的镜子前去试。

 
 

“我来帮你吧。”或许是因为常年生病,董卿没有血色的手指略有些颤抖地按在周涛的衣服上。她偏着头,皱起眉毛,鼻间的时候气息就这么软软地打在周涛脖颈上,惹得她心里无端升起涟漪。

 
 

董卿房里的小百叶窗坏了,怎么也合不上,入了秋夜里是有些凉的,周涛怕会吹病了董卿,就邀她来自己屋同住。其实可以让董卿睡爸妈那屋的,可是周涛没有,她也不知道为什么,可她就是无端的,任性的,鬼使神差的,邀请董卿和自己在一间屋子。

 
 

“好。”董卿浓重的鼻音略带些沙哑,她躺在床的一边,用毛巾被把自己装进去。周涛自然而然地把胳膊搭在董卿肩后,搂住她瘦弱的肩膀。不知怎的,她对她生出了无端的怜惜,不是怜悯,是怜惜。

 
 

周涛这一夜睡得都不安慰,旁边微微有点响动,都会扰的她睡不着。第二天周涛早早就起了,跑去厨房给董卿煮奶,结果一手按在滚烫的奶锅边,一股焦臭漫出来。周涛急着跑去用清水冲伤口,余光看到一个瘦高的身影闪过来,董卿皱着眉用纱布缠周涛的手,“你这么大的人,怎么这么不小心?”这话中明明带着责备,但是周涛心里却泛起阵阵喜悦,而这喜悦远远大过了伤口的炽痛。

 
 

大毛从上海回来了,一进门就旁若无人地搂住周涛,把她抱进了自己的房间,粗糙的手抚上她的腰。“不要,董卿在家!”

 
 

“她不要紧。”大毛正把自己的金属裤链往下拉。

 
 

凭什么不要紧呢?董卿是这个家里的一个物件吗?是一只牲畜吗?凭什么可以不用在乎她呢?周涛生出了一种鲁迅先生“学医救不了中国人”的悲悯,董卿在这个家算什么呢?她推不开正在她身上肆虐的大毛,只好极力忍着不闹出更大的声音。

 
 

“咔哒”

 
 

董卿锁上了她房间的门,以表示自己不打扰哥哥嫂子的幸福生活。可这一声却好像针扎一样刺在周涛耳膜上,刺得她生疼。

 
 

周涛是在报纸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董卿的画展消息的。她有些兴奋地跑去敲董卿的门,“董卿!”敲开门后,她指着报纸问她,“是你吗?”

 
 

“嗯。”

 
 

“也太酷了吧,个人画展哎!”

 
 

董卿似乎有点不懂她为什么这么兴奋。

 
 

“你这人!怎么不和家里人说啊,我们都不知道!”

 
 

董卿露出了一个符合同龄人的,狡黠的笑容,“你这不是知道了吗?”

 
 

画展开幕那天,周涛去报社请了假,换上了一年都穿不了几回的西装,还特意把蜻蜓胸针别在显眼的地方。画展在一家酒店的地下室,收门票的大爷在打盹,被周涛的高跟鞋敲醒之后说:“得,您是今天的第8位。”

 
 

“人不多吗?”

 
 

“比没人强点吧,我也懂点画,可这位的,我实在是欣赏不了。”周涛不等他卖弄,走进了狭长的展厅。与其说是展厅,倒不如说是个过道。周涛远远的望见董卿,她把自己裹进黑色的羽绒服里,手里还拿着那个小保温杯。

 
 

“这时来倒赶个清净。”

 
 

“一直很清净。”

 
 

“明天星期日,人肯定会多一点。”

 
 

董卿笑了,笑的像个小孩子,她自欺欺人似的低头许愿。周涛沿着狭长的展厅看画。每幅画前,她都强迫自己站够一定的时间。一路上她说了画的别具一格之类的场面话。可董卿根本不拿她大而化之的评语当回事。告别时周涛在展厅这头,董卿在那头。

 
 

当晚周涛央了好几个报社的同事去看画展。星期日上午,董卿看到一堆人涌进展厅,有些受惊讶的站起身。周涛在门口等两位约好的报社记者,见董卿的手被一只只手抓起、握住,虽然笑着答礼,却一脸稀里糊涂。

 


两个记者背着各种照相工具来了,周涛先用她无懈可击的社交法则上去迎他们。两个记者哈哈得笑:“不用谢,完了事画家请一顿,大家热闹热闹,这年头不就是三分场七分捧吗?这规矩咱都懂!”



“她不一样的。”



两位记者面对周涛突然的伤春悲秋有些失望,“那你要我们做什么呢?”



“你们就走过去,告诉她,她的画正在引起重视,她很有潜力。就这样,事成之后我带你们请你们吃一顿,餐馆随你们挑!”



于是两位记者只好一头雾水地,装腔作势地在一幅幅画前蹩眉,极其严肃的样子。然后走上去迎上董卿,照相采访,再把周涛交代给他们的话原样复述一遍。



两位记者走出来时,正在那嘀咕,“也不知道这位是哪冒出来的,每幅画上都装腔作势地写上展品概不出售,说的好像有人会买这玩意似的。”


 


等下午人散尽了,董卿才看到角落里的周涛。



“不出去走走?”周涛像是怕董卿发现这拙劣的把戏,急着邀她出去走走。

 
 

周涛的高跟鞋不方便,董卿便伸出一只手,轻轻握住她,给周涛一个支撑。两个人手拉着手站在河岸边的石堤上。

 
 

“敢跳吗?”

 
 

“我不会游泳。”董卿似乎把不会两个字加了重音。

 
 

“如果河那边是个荒岛,那里不会有人认识我们,你敢跳吗?”

 
 

周涛感觉到董卿手上的寒意慢慢扩散至指尖,整个手变得冰凉。

 
 

“董卿,如果在那里我只是周涛,你也只是董卿,那里不会有人来非议我们,你愿意去吗?”在董卿耳中,周涛是几近带了哭腔的。

 
 

董卿撒开了握着周涛的手。

 
 

车和车总是撞,人和人总是让。


瞧,这世界多有意思。

 
 

终于,平静的生活被大毛的一句话打破。“告诉你件事,家里丢了钱。”

 
 

“家里出了这件事,嫌疑最大的那不就是我吗?早和你讲了搬出来住,你偏是不听,这下好了,全成我的错了。”周涛向大毛甩着她的丝巾。

 
 

“告诉你不要多心了,妈告诉我这件事,自然是不怀疑咱们两个的啊。”

 
 

晚饭时家里诡异的静,等董卿吃完了饭照常出去散步时,是大毛先放下筷子的,然后母亲也放下了碗。几个人一齐看着董卿穿衣服,掏钥匙。



“她大概是要些钱的。”大毛先开了口。

 
 

“如今在家里拿了钱也就算了,以后要是出去也干这种事怎么办?”母亲的语气中带着恨铁不成钢。

 
 

这顿饭吃的压抑,吃完后周涛在厅里整理白天时在报社收集的资料。

 
 

再晚些董卿回来了,她手里握着一个招财猫样式的小印章。她弯下腰坐到周涛身侧,对着印章哈了口气,扣在周涛的手背上。周正的“周涛”两个字就印在她光洁的手背上了。

 
 

“董卿,我这有点钱。”

 
 

董卿像是听不懂似的,微微抿着嘴,望着周涛。

 
 

“你知道吗?家里丢了钱!”

 
 

董卿的手开始往后缩,微微一颤,招财猫印章掉在地上,磕出一条裂纹。“我知道。”董卿终于开了口。

 
 

“是你干的吗?”

 
 

董卿像是没听见似的,径自往她的屋里走。

 
 

第二天一天董卿都没有出来。父亲母亲和大毛依旧去门口喊她,只是周涛听出这惯例的呼唤中,鄙夷和不耐烦成了主趋势。

 
 

到晚上时家里人觉出了不对劲,推开没有锁上的门,屋里除了董卿生活的气味,什么都没了。

 
 

董卿走了,没留一个字,几日后那钱被找到了,它卡在抽屉的缝隙里。大毛拿过来说,好像是原来的两张。周涛觉得,大家都在玩味那个“好像”。

 
 

董卿再没有回来过了。

 
 

全部关于她的消息就是书店里摆着的几本蜻蜓封面的画册。周涛隔不久就去看看,有没有人买他们。从来没有人碰过他们,他们新新的旧了。

 
 

父母想出了办法,他给出版社的人带电话,询问董卿的住址。

 
 

“她没留个人信息。”

 
 

父亲有些恼地捶捶桌子,“请你一定要找到她的住址“,周涛的心颤了一下,她强词夺理,蛮横任性地推延婚期,只为了心中一个神秘的期待。这时仍握着电话的父亲说,”说吧,我听着。“渐渐地,有泪水从他的眼角滴下来。

 
 

董卿两个星期前病故在一家医院,她所有的稿费都付了医药费。她没给这个家留下什么,但也没带走什么。

 
 

婚后周涛整理储藏室的东西,翻出了董卿以前的一本日记。她从前大致翻过,除了每天的天气,没什么其他的东西。现在仔细一翻,封面上用烫金色的笔写下了一行字,如果能重来,你选择怎样过这一生?

 
 

周涛想,如果能重来,她就留在小县城里哪也不去。出门有田地,回家有爱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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